一、胆色(上)
甦生 高启盛难得在内罗毕遇到了一个京海人。 酒过三巡,她听他说起情侣大街爆炸的火蛇,也说起海边的采砂场和高速路里埋着的碎烂的僵尸,连虎哥龙哥母亲的zigong都生出了天罡北斗。 天选卖鱼强更是以凡人之躯胜天半子…… 种种过往譬如奇行的魔幻故事,被一层层虚妄的谣言纠缠不清,犹如木乃伊一样衰朽却不烂。 只因为那些絮语里裹藏着他大哥的恶意—— 是温柔的诅咒。 毕竟他们只杀得死他平庸的rou壳。 而他亲自唤醒的魔王。 是永生不灭的 一、胆气(上) 小兰不明白为什么高启盛要去唐家把那个烂电视捡回家。 难道不晦气吗? 可高启盛似乎没有听到她充满怨气的碎碎念,只是低着头走在晦暗的楼梯间。 这里的空气中氤氲着灰尘,脚下头顶都爬着群蛇一样扭曲的电线,压抑得紧。而走在前面的高启盛的背影,都融入了这份衰朽的气息中。 小兰想也许二哥也曾来过这里,才会如此熟稔道路,而她之前则根本不知道旧厂街的这些恩怨纠葛。 唐家兄弟的态度并不好,他们满口脏话,叫嚣着让垂头丧气的兄妹俩赔钱。小兰大气不敢喘,而高启盛起初还力争两句,后面慢慢也不再说话。 她忽然意识到,大哥会不会每天都面对着这样的羞辱?总是对她微笑的,连卷发的末梢都温柔缱绻的大哥,藏起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苦痛? 那天高启盛和高启兰没能带走那个哪怕已经破烂的电脑,出门时,高启兰看到它就孤零零的被人丢在阳台上。 他们离开唐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无人的楼道连一盏老电灯都没有。 “二哥,哥哥一直都是这样被欺负吗?” 步下黑暗的楼梯,高启兰再也藏不住眼角的泪水,她咬着唇,喉头涌起一股血腥,问高启盛。 “对啊。”高启盛说,“我刚才就说让你不要来。” 其实不该是这样的。 怪他。 他腹诽,一瞬间胸腔里充满了无来由的倾诉欲。不过当高启盛回头看到小兰双眼混沌的泪珠,他迟疑了。 熟悉的苦痛涌上心头,高启盛感慨,就是这同一个楼,同一个楼道。 大哥当初在这里为他抹去眼泪,也是同样的心情吧。 1989年,阿盛十三岁,哥哥二十一岁。 街坊赖以为生的旧厂倒了,工人们分光了厂区最后一把椅子后,这些老楼的各处开始蔓延起此起彼伏的争吵声。 不过对于早就被工厂抛下的高家而言,这些事儿大多牵连着一些无关痛痒的传言。在连续一个月都没见到隔壁邻居夫妇俩之后,高启盛才意识到,原来那个夏天总穿洗的发黄的布拉吉的高挑瘦女人真如传闻所言,跟着野男人跑了。 三个月前最热的那天,他偷偷游完野泳,回家的时候怕身上没干的水弄脏家里,继而被大哥知道,就总是在铁门边等身上干透再进门。 而一天隔壁的窗户上糊的彩色挂历纸翘了一个角,站在窗边的高启盛就无意间看到了邻居月姨在和一个不知名的男人不穿衣服玩耍。那是高启盛第一次见到如香港电影般的纹身,一条花花绿绿的青龙爬在男人肥厚的背上,配合着黄昏的光晕显得颇有些怪诞。 也就是那天,无意中撞到欲望秘密的高启盛意外发现自己即使看到了一具优美的女体,也只觉得干瘦,他无法从目视那种来回的运动中获得多少激情,甚至只觉得厌倦…… 以至于第二天高启盛面无表情的告诉月姨的丈夫她家的窗纸破了个洞,那个矮个子小男人的脸上漾起了一丝极其难看的龟裂。 “我要是偷窥她,我又何必告诉你这件事。” 十三岁的少年冷峻的神色被厚眼镜的反光所吞没,他站的笔直,对眼前愤怒的男人没有丝毫惧色。 “还不如趁别人看到之前尽快贴上,谁乐意干涉你家的私事?” 高启盛向来有些恶质,他总是憋着一口气,很难释怀这个曾经自命不凡的车间主任总是抬着小胡子去瞥他哥哥高启强,就差把“臭卖鱼的”几个字挂在鹰钩鼻上。 看你如今没了营生还戴着绿帽子,有什么颜面在那里耀武扬威? 小男人哼唧一声擤了鼻子,他顿觉有些小瞧了这个看似寡言的毛孩子,但转念一想,凭高家出来的脏东西也配看不起他? “说起私事,倒是叫你的便宜的哥收敛收敛他身上的腥气。你们的父亲到是个带把的汉子,真是家门不幸!” 高启盛后来的二十多年里常常后悔,怎么没有早点发现冻鱼比拳头趁手,有太多让人厌恶的脑子都欠他亲自开窍! 以至于此时给这个小男人一拳,他都觉得用自己柔软的身体打他,是对世人过于的怜悯…… 后来的事也正常,乖小孩总是要假装道歉。他并不觉得把嘴贱的邻居鼻梁打断有错,只是他有点后悔,大哥又一次破费了,交了好多医药费,还给别人买了好多水果和营养品,还要劳烦唐家说和。 唐家那栋楼特别暗,一直都没装灯,出了唐家,兄弟俩一前一后走在楼梯上,哒哒的脚步声特别清楚。 大哥还在絮叨着不应该动用暴力,要尊重长辈之类的话。 高启盛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也许不懂人情世故,但他不服。他隐隐的感觉到他哥哥为了他,已经没有雄性动物的那种胆色了…… “别人指着鼻子骂你没种,高启强。” “那又如何?” 晦暗的世界吞没了他眼中的无奈,可他依旧嘴角上扬,给自己无知幼稚的弟弟一个苦涩的微笑。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那你就当你哥哥没有吧。” 高启强用旧手绢擦去了高启盛眼角的泪水,然后很快便用匆匆的脚步试图掩盖他波动的情绪。 太阳升起后,两兄弟都假装无事发生,并没有让小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她帮高启盛脸上换药的时候埋怨她两个哥哥都这么不小心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哥哥也受伤了吗?我都不知道。” 高启盛知道自己伤害了哥哥,可他没想通应该怎么去道歉。 “两周之前你不是去参加夏令营了嘛,当然不知道。有天哥哥很晚才回来好像摔了跟头,衣服都弄脏弄皱了,应该是崴脚了,第二天都不好走路。我想帮他揉揉腿,可他非不让。” 看着小兰的笑容,高启盛只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应该去抹去哥哥脸上的皱纹,而不是自以为是地践踏他伤害他。 等了一夜,伴随着夏天的霖霖夜雨,高启盛才等到高启强。 推门进来的男人收起伞,可还是湿了裤脚,他正准备去衣柜里翻一件衣服,才看到坐在沙发上的高启盛。 “怎么没睡?” “在等你,有话和你说。” 高启盛过去把湿漉漉的雨伞撑开晾起,一回头,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大概是用肥皂搓干净皮肤后发出的的味道。 “去洗个澡吧,小心感冒了。” “我洗个脚就好了。” “是因为洗过澡了是吗?” 高启强没有回应,沉默的暗色在空气中缓缓铺开,高启盛斜着眼看他哥哥脱衣服,不沾一点点汗气,可精壮的肌rou却略略反光…… 阿盛脑中忽然浮现了那条歪七扭八的纹身青龙,若是生在哥哥的皮肤上,便可以说是真龙了吧……所以哥哥也会找一个女人那样放纵自己吗? 他不敢多想,便马上逃回了房间,蜷缩在小床上,呼吸吐纳,才意识到自己神智里似乎长出了一条蛇,从大腿根冒出头来,就想要去寻觅某个致柔的所在…… 是哥哥的怀抱…… 是哥哥的笑容…… 这三个月时间过得很快,高启盛那种特殊的心思被他完好的藏在清晨的洗衣盆里,连小兰都感慨二哥怎么勤快了这么多,常常换洗衣服被单…… 后来听闻车间主任的老婆月姨和人跑了,主任也不知所踪,高启盛只感觉是天日昭昭,大概那个纹身的大哥带走了月姨,那狗眼看人低的家伙活该! 一天傍晚,高启盛下了自习,他刚走到大院门口;便看见了好几个陌男人,一想到小兰一个人在家,就急得不行,马上回家去。 没想到家里来了客人,一个光头坐在沙发上,正在和小兰聊天。 “小兰,这位是?” “同学你好,我是京海市行经队队长安长林,今天到你们家来是为了调查一些事儿,你别怕,我们没有恶意。” 光头大哥是来问月姨和她老公的事儿的,高启盛把知道的听到的都告诉了安长林。 “那人背后有一大块纹身,”高启盛说,“我提醒过主任,可他以为是我偷窥他老婆,还把我打了一顿。” “据我所知,他好像受了很重的伤,医院里还有记录。” “因为他骂我哥哥,我气不过就打了他,谁知道他那么大一个人,力气还比不过我。” 安景观也没有料到,三个月前把受害人鼻梁打断的少年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会是这个半大的孩子,他有些不信,说:“真的是你和他斗殴吗?你哥哥那天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哥那天很晚才回来的,第二天我才知道他住院了,我哥带我去给他赔礼道歉,他不依不饶要去学校告我,后来我哥找了菜场唐老爷子说和这事儿才了了的。” “你能把整件事倒着再给我说一遍吗?” 高启盛看的书很多,他猜到了这应该是行径询问的技巧,他思考了片刻,有条不紊的地倒叙梳理了那天的事儿。 安长林这才放下一半儿心,或许是他先入为主误会了眼前这个过于冷静的男孩子。 “是不是月姨出什么事儿了?他们夫妇已经一个月没有回过家了。” “相关事情恕我不能透露,也和你们无关。”安长林心想他也不可能告诉眼前这两个小孩子,他们的邻居被人切块埋在他们上学的必经之路上。 高启盛还是一如既往的懂礼貌,下流去送安长林。安长林还要继续排查,便去了下一家。 门口停着几辆警车,高启盛发现其中一辆上坐着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扒在窗户上,朝他们院子这边张望。 高启盛走过去,问他:“你怎么一个人在警车里?” “我在等我安叔,他是最厉害的行径!你呢,怎么也一个人?” 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清澈的眼神一尘不染,头发毛茸茸的,像只小狗。 “我在等我哥哥。” 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高启盛猜到了也许发生了什么大事儿,此刻他只希望高启强可以早点出现在他面前,任何讨厌痛苦不吉利的事情都不要和他扯上任何关系。 可高启强一直都没有回来。 三天,他哥哥也没有去菜场上工。 焦急的阿盛一下课便想去找唐老爷子问,他第二次来到唐家楼下,可他还没上楼便发现了异样,这里停着好几辆不常见的小轿车,几个cao着奇怪口音的外地人守着楼门。 高启盛不敢再往那边走,他想起了安长林—— 本来也是如此,被抛弃的高家又何必去寻求旧厂街的帮助,他生在这个国家,当然应该去寻经查的帮助! 安景观记得高启盛这个冷静早熟的男孩,他听完了高启盛的话,皱了皱眉,答应他一定会帮他找到他哥哥。让他先回家去等消息。 等待是如此漫长;小兰为此又哭了几回,高启盛强打精神,却也无法入眠,他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 如果大哥不是为了他们,父母和这个家是不是也不会这样…… 欠下债就一定要还的。 曾几何时,他的哥哥是这个世界上最勇敢的人,是他弄丢了哥哥最珍贵的胆色。 黎明来临之前,高启盛一直在想,如若能再次见到哥哥,他一定要拼尽全力让哥哥找回曾经的自己。 所以当高启强带着晨光推开家门的一刻,高启盛脑海里晕乎乎的,他卸下了身上沉重的负担,紧紧地拥抱着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的男人。 他没有问这些天哥哥去了哪里,他刻意忘记了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一遍一遍把他衣服上所有的血污洗尽;也不想了解什么行径队被香港黑帮埋伏的传闻,只冷静的在警局门外等待哥哥问询结束;也从不在意唐家老爷子怎么就打了丧火,只有礼貌地去吊唁…… 后来哥哥盘下了菜场的鱼档,他不再只是香港老板的小弟,还花了不少钱重新装了很多设备。 小兰和高启强说你不喜欢鱼味可以做别的呀,干嘛继续杀鱼? 高启强岔开话题,他说卖鱼也没什么不好,小时候他就出生在渔船上。 说这话时,高启强下垂的眼角特别舒展,语调也很温柔,让人一点也觉察不到他语气里的寒凉。 高启盛想,大哥你真的太累了,你要做回自己,你不该是这样温驯的样子。 你该愤怒,你该发狂。 你该毫无惧色地去发泄。 我虽然爱慕你的温柔,我却也恨他吞没了你真正的眼睛。 后来高启强从看守所回来,亲自去要回了那个破电视。 他听闻阿盛和小兰曾经去过唐家,颇有些不开心,狠狠的说了他们几句。 “哥,你根本不怕唐家兄弟。”高启盛把那个电视放进柜子里,“十年前你就不怕的不是吗?” “阿盛,你别管我的事。”高启强压着声音。 “我都知道的。” “我让你别管,你没听见吗?” “我妈只和我说过,她不是你亲生母亲。可惜安长林不知道,唐家人也不知道,香港的那帮家伙,我和小兰的亲人吧,也不知道。” 他太聪明了。 对上阿盛微笑的唇,高启强叹了一口气,嗡嗡的胸腔发闷,他以为他藏的够好,可他勉力维持的致柔岁月,总是不经意间肆意龟裂。 “虽然我很庆幸,我们永远都是最亲密的兄弟,但我不喜欢这样—— “我希望哥哥做你想做的事,真正让你恣意发泄的那些事儿。 “你的痛苦,我知道的。” 高启盛收拾母亲的遗物时发现过一枚怀表。 那是和整个旧厂街格格不入的及其精巧的东西,精美的黄铜盖板上钳着一片片五光十色的螺钿,打开它,分针上卷着兰花,时针则生出漩涡。连盖板里的黑白照片上的维多利亚港都是高启盛无法想象的繁华。 遗物里的文字材料几乎被高启强烧掉了,但高启盛心思很重,他发现了怀表的暗格,里面存着一张小小的夫妻合影。 十岁那年,高启盛在报纸上看到了那对大商人夫妻寻女的新闻。于是联系记忆里母亲哀怨的神色,和有时碎碎念的抱怨,高启盛猜到了他们身世的谜底。 阿盛和小兰的父亲在香港骗走了富贵乡里的大小姐的真心,带她私奔到京海。她到了京海之后,才知道这个男人原来在京海早有过妻室,是当初活不下去才抛妻弃子逃亡到香港,根本不是什么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而他的发妻已经饿死许久了,连坟茔都不曾有,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孩子,就是他大哥。 十三岁那年春天,高启盛的外公即将去世,因为女儿失踪了,他手上的财产和权势只能交给侄子。为了斩草除根,侄子派人来到京海,打探他母亲的消息。然而那时候他母亲已经去世八年了。根本就没什么人知道这件事—— 除了高启强。 高启盛没有去深究高启强做了什么让旧厂街的唐老爷子和香港人不对付,但他能猜到,也许多年邻居的月姨知道些什么,而他撞破了月姨和香港人的事儿。 为了维持这个本该分崩离析的家,为了保护他和小兰,高启强放下了长期以来唯唯诺诺的老实人面具—— 他做回了他自己。 那个渔船上孤零零的幽灵。 被抛弃的,失去了一切的憎恨着世界的幽灵…… 他本来就嗜血,他本来就狡诈,只是他贪恋着家的温度,所以宁愿堕落也生怕失去。 后来有人说,高启强的发家是为了家人而堕魔,但高启盛要纠正一下。 他哥哥高启强本就如此,浑身漫溢着对这个世界温柔的恶意。 也许为了爱,为了温和的良夜,高启强弄丢了自己的胆色。 很可惜的是,高启盛一直帮他保存着。 他愿意用生命把哥哥失去的都还给他。 让魔王从虚假的温存里甦生。 待续